□刘荒田

上星期天午前，从家门前驾车进入日落大道。熟得不能再熟的路。大道旁的农夫市场初现人潮，这一带的交通忙一些。绿灯亮了，我把车开至路中央，伺机转左。对面开来的直行车辆过完，灯转为黄色，事不宜迟，我一转方向盘。然后，猛然刹车。人从驾驶座颠起。一尺以外的人行道上，老先生牵着一条京巴经过，被我的车一吓，差点瘫倒在地。我急忙举手道歉。他骂骂咧咧。我待他和狗走过，才一蹬油门。这一耽搁，路上的车堵起来，喇叭声响了。

事情经过只一秒，可是，我的心跳加剧至少半小时。然后，是漫长的反省。不是说着玩，我如果刹车晚半秒，老先生就倒在车轮下，很可能是一条人命。旧金山每年被车撞死的行人数十名，我这三十多年没拿过罚单的优良司机可能也成为凶手。

指挥急刹车的是下意识，而不是大脑。临场反应的敏捷度，首先系于身体状况，痴呆、迟钝者肯定不及格。其次，是驾车人的习惯。我要检讨的是后者。

那么，这次为何“老猫烧须”？一是急，因朋友在茶楼等。二是注意力集中在前方，红灯快亮，一有空隙，马上转左。而遛狗的老先生，是亮了黄灯以后才“赶趟”的。不过，若追责，全部过失还是在我。开车的资格虽老，急刹车的次数却有限，上一次是十多年前，因前头的车子紧急停下，差点追尾。这经验一点儿也不愉快。

天道好还，今年初，我扮演了和遛狗的老先生一模一样的角色。我沿斑马线穿过大街，一辆皮卡在我左侧急转弯，向我撞来，我一跳避过。驾车者作急刹，停在我面前。我脸色铁青，无法想象在超级安全的地方差点送命。驾车的是墨西哥青年，他负疚地对我苦笑，算是道歉。这一次，老先生万分惊恐的神情和闪避的动作，可视为上一次的我的复制。那一次，我对着远去的皮卡狠狠地骂了两句。此刻我明白了，是注意力过分集中在直行方向所致。而作为行人，教训是：对转左的车要特别警惕。

我对自己说：以后可别苛责犯错者了，若不引以为戒，或迟或早，我也会重蹈覆辙。我曾刻毒地讥笑迷路的朋友，不多久，我就“迷”得天昏地暗。我还曾嫌弃某位友人走路的姿态别扭，坐骨神经痛发作以来，从家门口的录像多次看到自己，原来是轻度跛子。所以，自省加宽容、包容，越来越必要，因为犯错的几率与年龄同步。

今天早晨，我和平日一样，去健身中心锻炼。然后，坐在桑拿室。一位老先生从游泳池出来，拄着柺杖进内。杖端戳在我的脚板上。他赶紧道歉。我说，不碍事，痛是有点痛，算是预付未来犯错的代价吧!